《红楼梦》是一部大书,很多人都说读不懂。如果说因为语言上比较有点接近古代口语,于是读不懂,那算了,就别读了。如果不觉得语言有特别难懂,那么我觉得其实可能是方法不对。我个人近年有几点心得可以分享看看。
第一是,不要把《红楼梦》当成太高级的书。
说到底,这本书只是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从一开始的青梅竹马,互相猜不透对方,不能确定对方的心意,到后来的互相明确心意,虽然由于时代限制,不可以公开恋情,却依然互相体贴,心里装着对方。在这个爱情故事里,当然还有其他人,父母长辈,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丫鬟侍女。一家人经常一起吃饭,一起玩耍,还有一个同样喜欢男主角的女二号。
基于此,读《红楼梦》的第一条方法就是:平常心。
忘记那些红学家的索引,忘记那些伏笔,忘记那些头头是道的分析,诗词读不懂直接跳过,没关系。先回到对话,回到生活,回到日常,以我们自己的生活经验、体会去阅读,去理解他们的对话。
比如选入了中学课本的《林黛玉进贾府》这一段。核心就是一个死了母亲的小姑娘,七八岁上,来到外祖母家。你说她可怜不可怜?当然可怜。你说她要不要哭?换你你也哭。甚至,林黛玉来到贾府,都是爸爸亲自送来的,而只是委托了家教老师。试想一下,这不是更可怜了吗?这就是同理心,就是用自己的经验去体会林黛玉的心情。
那么这时候其实就要问问了:为什么不是送去奶奶家,叔叔家,而是外婆家呢?这个嘛就要扪心自问一下了,你们家是和叔叔家更亲还是舅舅家更亲?哈哈。当然,在书里,是因为林黛玉的爸爸也是独生子,而且可能爷爷奶奶都不在了。
但是林黛玉进贾府,我们也可以吐槽曹雪芹的——不要一直认为这本书很伟大,很完美,不对。为什么呢?林黛玉都六七岁了,她妈妈结婚这么多年,为什么似乎贾府上下对林黛玉一无所知呢?
就算古代的时候交通不方便,不能经常往来(其实扬州和北京之间,还是不难的),总可以有书信往来吧?更何况,据说贾母这个外婆,是最疼爱林黛玉的妈妈的。这么多年,为什么完全不联络呢?
这一点肯定是曹雪芹逻辑有问题。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哪怕写过一封信,也可以谈谈林黛玉的病,看看京城有没有好大夫可以推荐推荐,何至于外孙女都这么大了,连她从小到大有什么先天疾病都一无所知,这完全是不合理的。
只要我们以平常心去看待,好学深思,就一定会发现这个问题。还可以吐槽的一个地方是,贾宝玉第一次见了林黛玉就要“撩”她: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说真的,宝玉这几句话很油腻,哈哈哈用平常心去理解,也会轻松有趣很多。比如这段:
贾母又叫:“请姑娘们。今日远客来了,可以不必上学去。”
我们知道,全本书里,迎春探春惜春这几个姑娘,从来也没去上过学,那么贾母又为什么来这一句呢?有一个可能是一开始,家里是有家教的,后来走了。这件事宝玉和秦钟曾经谈到过。那么可能这个家教老师在的时候,三姐妹是和宝玉一起去上学的。然而很显然,黛玉来的那天,宝玉不在家,宝玉都不在家,还真的会开课吗?存疑。
我觉得最合理的是,我们想一下自己的奶奶外婆,当她和别人说起我们的时候,多半会说什么?多半会说我们在学习。哈哈哈哈,其实她并不知道我们在干嘛。
而且,当着外人的面,难道说姑娘们不要玩了?似乎也不好,说姑娘们不必上学了,最好最体面,也最符合贾家这种书香门第的气质。
又比如这段: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书房中请贾赦。
一时回来说:“老爷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必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里一样的。姐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作伴,也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别外道了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来,一一答应了。
贾赦是林黛玉的大舅舅,她妈妈的大哥哥。很多人在这里说贾赦无情无义,说他其实就是不想见懒得见这个外甥女。其实我觉得真未必。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是贾赦和贾*的小妹,而且应该从小就很聪明漂亮,自然是集万千宠爱的。作为大哥哥,我觉得贾赦对这个妹妹必然十分疼惜。现在中年丧妹,难道不伤心吗?
人同此心,我觉得贾赦说自己怕见了林黛玉伤心,未必是一句谎话。兄妹之情深,有时候堪比母女,甚至胜过母女。
后来林黛玉到了二舅舅那里,王夫人说贾*“斋戒去了”。会不会就是为这个妹妹斋戒呢?毕竟贾*看起来可不是一个吃斋念佛的人。
这样的小地方,我觉得不要去发散,就把它当做兄妹之情,挺好。
当然,光有平常心不够,还必须细心,要学会拆分、掰碎了去看。这就不只是红楼了,任何好书都值得掰碎了看。
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姐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一玩笑,却都有个尽让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庙里还愿去,尚未回来,晚上你看见就知道了。你以后总不用理会他,你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说,便知是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说,可是衔玉而生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却是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们一处,弟兄们是另院别房,岂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会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没日,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这段话很长,但其实中心思想也很简单:
王夫人告诉黛玉,离我儿子远点(电视剧里这个情节很多,给你五百万离开我我儿子,哈哈);林黛玉回答说,他不来惹我我就不去惹他。
但是林黛玉的回答却值得细细地掰碎了去感悟。
她知道王夫人说的是自己的表哥,也知道这个表哥很受宠。于是她听了这话,是“陪笑”回答的。这个笑就很重要,舅妈说:你表哥可坏了,你不要理他。你不能当真的,因为舅妈是把儿子当宝贝的,你若是严肃点点头,那舅妈可真不喜欢你了。
于是林黛玉说:“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却是极好的。”
这句话两层意思:我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是经常惦记着娘家的,而且很显然她也很疼爱表哥,所以她跟我经常提起表哥。这就争取给舅妈留个好印象。然后呢?更重要的是,舅妈你说自己儿子不好,是可以的,但是我不能说,我不能附和说表哥真的不好,我要说表哥“是极好的”,至少对姐妹们是极好的。
这话说得就很漂亮了。别人谦虚,你不能当真。
还没完,黛玉说:“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们一处,弟兄们是另院别房,岂有沾惹之理?”
这话其实柔中带刚。对啊,舅妈,你当我真不懂规矩吗?男女有别我不知道吗?我当然只和姐妹们玩,干嘛找你儿子玩?“岂有沾惹之理”,我是不会去招惹他的——没说出口的就是,那你也管好他,别来惹我。
所以逼得王夫人只能说:好吧,他就是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就是他要来招惹女孩子,主要是老太太惯的……
能多以平常心,把书中的人就当做我们自己这样的平常人去理解他们的对话和行为,又能够慢慢学会细细欣赏,掰碎了去理解他们的对话和行为,我觉得读红楼的趣味才真正能发出来。
龙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