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孔子“述而不作”的教诲,使得他的后人满足于描述经验,而不是界定概念、提出假设、展开论证。
古人笔记里有不少“预言”,我不惮怀疑,简直就是事后诸葛,或者干脆奉承阿谀。《诗话总龟前集》载,夏竦还是安陆太守时,宋庠、宋祁兄弟尚未取得科名,却看重他们,认为他们有才华。理由是有一天,命他们兄弟作落花诗。宋庠有联云:“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其中“汉皋佩”用的是《列仙传》里的典故,郑交甫于江汉之湄逢二女子,不知其神人,居然要了她们的玉佩,怀之胸口,才走几十步,佩、人都不见。“金谷楼”用的是孙秀看上石崇侍妾绿珠被拒的典故,最后孙秀设计杀了石崇全族,正在金谷楼陪石崇饮酒的绿珠说一句“妾当死以效君”,便坠楼自杀。夏竦评论道:“咏落花而不言落,大宋(宋庠)君须作状元及第;又,风骨秀重,异日作宰相。”
宋祁之联则云:“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在夏竦看来,小宋(宋祁)还是嫩了点,但当个皇帝身边的近臣是没问题的。结果呢?“后皆如其言”。
同是《诗话总龟》。两度拜相的王曾,还是布衣时,写《梅花诗》献宰相吕蒙正。其中有联云:“雪中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其中的“和羹”,本是一种汤菜,后被用来比喻大臣辅佐君主;“百花头上开”就更不得了,独占鳌头嘛。于是,吕蒙正称,“此生已安排状元宰相也。”结果呢?“后果然”。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是有宋一代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宋仁宗坐江山之初,得王曾之扶持不少。
正如《诚斋挥麈录》所谓,“国朝(是指宋朝)一家为宰执者,吕氏最盛”。宰相吕夷简就是吕蒙正的侄子。《宋碑类钞》载,吕夷简的四个儿子公弼、公著、公奭、公孺,少年时都已显得聪颖异常,吕相坚信,自己的四个儿子都是当官的料,但谁能当到宰相需要测试。于是,他让丫鬟用宝贝级别的容器装好茶叶,一一送到他们的住处,而且都不小心砸了。有三个大惊失色,尖叫起来,或跑到母亲那里谢罪,只有次子公著凝然不动。吕相对夫人说:“此儿必作相。”结果呢?“元佑中果大拜”。
也有眼力更胜一筹的。杨万里在《诚斋诗话》里说东坡:“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而《瑞桂堂暇录》则载,东坡流放回来,人们因为贬谪之苦安慰他,他却说“此骨相所招”,都是命啊!原来,年轻时入京,有个相师对他说过,“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头。异日文章虽当知名,然有迁徙不测之祸”,如今看来,“悉符其语”。
而《东坡志林》的“僧相欧阳公”条,也记录一名和尚看了欧阳修之相,对他说:“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着齿,无事得谤。”东坡没说具体的事,但《野获编》载“蒋之奇劾欧公外甥女暧昧事”,司马光《涑水纪闻》载“有谤其私从子妇者”,可见其当时处境之一斑。
再录一则《昨非庵日纂》里的记载。倒不是说这里的堪舆家有何高明之处,而是想说说范仲淹的境界。范氏曾得一处宅基,相师说:“此当世出卿相。”范氏说,真有这么回事,我反而不敢独享了。他立马把此处捐出用以建学校。这就是苏州府学所在地。
此预言非彼预言也。丧气之余,说说两位下层人士的“预言”。《泊宅编》谓冯京(字当世)未第时,客余杭县,不知因为什么事,被官府追捕,境况窘迫,“计无所出,闷题一诗于所寓寺壁”。一个姓范的差头见之,将诗背给余杭县令听,还为冯京说了好话:“冯秀才甚贫,但见所留诗,他日必贵显。”县令马上放弃了对冯京的追捕。诗到底是怎么写的呢?“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西风。可怜四海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冯京是大宋最后一位“三元及第”(即乡试、会试、殿试都得头名)的状元,历官翰林学士、扬州和江宁知府,枢密副使、参知*事。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外放亳州、成都等地。至哲宗朝又委以重任,以太子少师致仕。
又,《东坡志林》里的“石崇家婢”条,说的是王敦至石崇家如厕的事。大家都知道石崇家的厕所,那叫一个奢华。厕所里面,备有各种香水、香膏;门口有打扮艳丽的女仆列队,专门服侍如厕之人。这还不算,每次上完厕所了,侍女们会给客人换一身衣服。一般人都会有一种愧疚感,唯有王敦“脱故着新,意色不怍”,很享受得人家便宜的样子。这王敦是什么人?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婿,西晋琅琊“八王”之一。高潮来了!有一位厕中婢曰:“此客必能作贼也。”史学家吕思勉先生称其王敦“残贼”、“敢行不义”。两者简直如出一辙,东坡谓“此婢能知人”,是毫不为过的。
窃以为,我们的文化固不怎么支持标新立异,甚至有点喜欢人云亦云,尤其是宋代,动不动就是“祖宗故事”,意为太祖、太宗留下来的规矩。但历史上,应该不乏有预见、能预言之人,只是没有这样的环境——或为尊者讳,或为自身利益计,等等。只有这差头、婢女,扮演了“皇帝的新装”里小男孩的角色,说了真话,所以,显得特别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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