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庄学本于—40年间,在中国川、青、甘、康诸省少数民族地区长期从事民族调查与影像拍摄。在其众多的考察、创作主题当中,各民族女性的社会地位、服饰形象、婚姻生活等,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拍摄与书写的影像——文字民族志报告,既表现出其对各民族女性同胞的博爱情感与道义关怀,也成为当代学人与公众了解八十多年前中国西部边陲少数民族女性文化最宝贵的文献资料。
关键词:庄学本;少数民族;女性;影像文献;民族志
庄学本(—)为0世纪最重要的中国边疆摄影工作者之一。他于—40年代在四川、西康(后并入四川)、青海、甘肃等地少数民族世居区域拍摄图片,长期刊载于《良友》、《中华》、《东方》等民国时代知名的期刊画报,拥有广泛的读者群。年,他曾在重庆、成都、雅安三地举办“西康影展”,西康省主席刘文辉亲自作序,观众逾十万,国民*府要员与学界名宿纷纷题词礼赞,多份刊物发表影展专号,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在以摄影成名的同时,庄学本还曾以“开发西北协会调查专员”、“西康省*府参议”等半官方身份,在西陲藏边从事民族文化考察与民族问题研究活动,并陆续发表或出版过《羌戎考察记》、《青海土人的文化及其地理分布》、《丹巴调查报告》、《西康夷族调查报告》、《康藏民间故事集》等民族学人类学领域的文字作品。他于学术领域取得的成就,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同样为学界所尊重,曾先后成为中国边疆学会与中国民族学会会员,并于年被选为中国民族学会候补理事。庄学本在年后的生活跌宕起伏,与摄影创作及学术活动都渐行渐远。直到上世纪末,中国摄影界重新“发现”了这位久已被淡忘的摄影家及其数千幅西部边地摄影作品,庄学本的生平与志业才再次回到公众视野,并从学界获得了“影像人类学先驱”的称号。当然,考其艺术与学术成就,“先驱”之桂冠确为实至名归。
庄学本在他游历川、康、青、甘的漫漫旅程中,遭逢的险境与奇遇不胜枚举,如与阿坝墨桑土司华尔功臣烈结拜为兄弟、陪同九世班禅大师返回西藏、在凉山彝区险被掳为“娃子”等,他镜头所猎的雪山草地、寺庙法会、婚丧嫁娶等奇景更是引人注目,且多有影像民族志的学术价值。值得注意的是,从最早进入岷江流域的羌寨,到最后离开藏汉杂居的康定,庄学本始终对中国西部少数民族女性持有一贯的拍摄兴趣与习俗文化研究的热忱。如果我们在他广泛的影像与文化调查主题中,拎出一条有温度、有深度的贯穿线索,那么,透过一幅幅照片凝视我们的各民族女性,以及散落于其旅行日记或调查报告中的女性生活与文化记录,无疑带给我们极美的视觉感受,丰沛的时代语境与宝贵的文化信息。
一、女性肖像与历史情境
庄学本自至年在藏边地区的游历与摄影,拍摄了数千幅以上的图片,其中最引人瞩目者,当为他在各地为羌、藏、土、彝、东乡、摩梭等少数民族成员拍摄的肖像照。摄影研究者李媚认为:“肖像是摄影中最具有检验力也是最有难度的摄影方式,那些面孔总能让人窥破一个摄影者与被摄影者的关系、摄影者的心理与姿态。……搜寻记忆,似乎还没有哪位中国当代摄影家的肖像作品像他(庄学本)的这些作品一样对我具有那么深刻的震动。我想即使就仅凭这些作品,庄学本就有足够的资格成为中国摄影史上重要的大师级人物。”在庄学本的少数民族肖像作品中,又以女性肖像照最为出色。如《良友》杂志之《新西康专号》()封面彝族少女像、《羌戎考察记》(四川民族出版社,)封面嘉绒少女弹口弦像、《庄学本全集》(中华书局,)封面羌族女性侧面像与嘉绒少女像等,都是庄氏的摄影代表作。虽然大多数女性肖像作品都没能留下被拍摄对象的姓名与身世,但依然有少数留影者,因为自身的名望或后人的追寻,在历史的语境中存续了她们的生命故事。
(一)羌戎女子的青春肖像
年,时年4岁的庄学本第一次涉足羌族与嘉绒藏族世居的四川岷江流域,他与当时从东部城市进入西南边地游历的知识青年相仿,“热切企望能在国疆边缘扮演知识的发掘者与沟通者的角色,将国族知识带入边疆,并将边疆的落后情况带给国人。同时我们也可由此体认这些志切革命的青年心目中的国家蓝图——一个*治统一、社会有序、经济科学进步的中国。”在他以旅行日记为蓝本出版的《羌戎考察记》中,除了观察和记录沿途羌、藏、汉族的民生与民俗,正值青年时代的庄学本也并未刻意掩饰他对异性的兴趣。他专门记下五六个羌民丫头“逼视着我突然的一阵訇笑,笑声有些异样,我们至今还莫名其妙他们的笑因,原因在我们身上发现的呢?还是她们天真的流露?”在书中,庄学本还专设“羌女怕羞,不肯照相”一节,讲述他在理番(今理县)县城见到羌族女子,“很希望把她们的倩影摄入我的影盒”,但屡遭拒绝,究其缘由,“有的说是迷信,以为照了相就要倒霉,有的说她们是怕羞,恐怕照出来不好看。但终于被我设法偷偷的摄了一影,说起来真是好笑呢!”这种言行举止中对青年异性兴趣的流露,也显示出初入边地的庄学本尚未受到学术标准的规训,保有一种本能的激情与新鲜感。
在嘉绒藏族聚居的八石脑村,庄学本受到盛装藏族少女们的歌舞欢迎,又有了为她们摄影的强烈愿望,“当每个丫头坐上去照相时,面部都表现不自然的神情,使我的摄影机中得不到一张活泼生动的半身像。”但是,在通宵歌舞狂欢之后,庄学本将连夜冲洗出来的照片分发给她们,“丫头们第一次见到她们自己的嘴脸印到纸上,都异常的兴奋,她们对于照相发生兴趣了。”庄学本从这次拍摄嘉绒藏族女性的经历,认识到照片作为“礼物”,对于熟悉当地社会,增进彼此情谊,以及更为平等、深入地进行影像记录的重要价值。此后,在当地社区的照片拍摄——冲印——馈赠——再拍摄的工作流程,成为庄学本在西部少数民族学地区从事民族志摄影的主要方法之一。
庄学本作品中最著名的两幅嘉绒藏族少女肖像,都是年在理番县内拍摄的。新版《羌戎考察记》封面选用的“弹口弦少女像”,根据四川省阿坝州文化研究者徐吉廷先生的实地寻访,少女名为杨德芳,应是庄学本本次考察聘请的翻译兼干事杨青云(藏名索囊仁清)的一个侄女。“年,杨德芳在米亚罗管账,当她看到《羌戎考察记》后很高兴,并买了几十本送人,她还给别人说封面照片是她在3、4岁时照的。老人于年去世。”另一张更为脍炙人口的“什谷屯贵族少女”肖像(《庄学本全集》下卷封面照),是什谷脑守备杨继祖的女儿包慧卿。她自幼秀外慧中,少女时代曾在成都省艺专学习音乐。“年前后,包惠卿考入西南民族学院读书,5年后在阿坝州民族干部学校任教。州*府从刷经寺搬迁到马尔康后,她在马尔康乡下教书,7年被划为右派,8年开除公职,年病故。”包慧卿短暂的人生以悲剧告终,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遗产,只有这幅少女时代的照片,凝视着人间,成为纯真不逝的永恒经典。
(二)藏族贵妇的历史写真
1.果洛康干部落头人之妻阿赛
年的川青边地考察期间,在时人以为蛮荒凶险的廓落克(果洛)草原,庄学本却曾经感受到藏族部落女子的善良与美好。如在廓落克的康干部落,庄学本曾与部落头人康克明的妻子阿赛(庄写作阿雪,藏名写作那媜王慕)共度了数日时光。时年3岁的阿赛是拉扑楞寺第五世嘉木样活佛丹贝坚赞(汉名*正光)的二姐,自幼生活在里塘汉藏杂居地区,谙熟汉语,远嫁果洛部落之后,难得有外来汉人的到访,故对于意外出现的庄学本颇多亲近。“土妇尝肆汉文通汉语,故有汉人习。当吾侪下帐时即来问候,举止颇落落,年仅二十许,生二女,是甘肃番兵总办*慧中(*位中)之女。”庄学本与阿赛互致礼物,交谈甚切。“土妇好喜垂晚在溪中濯马,令众奴牵之,彼即以水泼马,马惊跃则奴辈随之下溪,一而再,观者哗笑,亦草地之春色也。惟其开通亦少见。”
自抵达康干翌日,庄学本即与阿赛来往频繁。晨间“坐而闲谈,述其家世”,午后庄则为之摄影,“土妇乃盛装来,穿獭皮裘,竟体蔽珊瑚珠,戴珊瑚冠,背后飘缎带上缀琥珀,珊瑚大者如拳,细者如珠,珠光宝气,灼灼射人,总其价值约在万金,华贵诚不亚于江南之贵妇人。”庄学本为之拍摄一幅端庄坐像,身旁是同样盛装、神态幼稚而眼神明亮的女儿。他还按照当时流行的人类学摄影方式,拍摄了阿赛正面、侧面与背面三幅相片,以展示当地藏族贵妇的华丽服饰,又请求她骑马留影,阿赛无不应之。到了晚上,“土妇为余下一红帐房作洗相用,番人俱因未尝见,故集满帐,虽伸手不见五指,惟均不愿去。土妇能唱汉歌,在黑暗中唱泗州调打牙牌一阕,音调悠扬,如闻乡音,几忘置身于寂寞野番之草地中。”庄氏在康干部落逗留五日,辞行之时,“土妇为余牵笼上骑,已见其泪盈于眶,淫淫欲出,余亦不禁为之黯然终日。……及返首视之,尚见土妇痴痴帐外,若有所思,余深恐为人识破,乃忍心前弛。”
在庄学本经年累月的旅行日记中,唯此篇意味深长,似有一种朦胧的情愫,或如他自己所言:“盖彼既生长汉邦,远适番地,荒野寂寞,辄动乡思,兹见汉人,果视如家人,聚首未久,忽赋骊歌,自当挥泪也。而余以彼例已入山数月,所见者番蛮野人,今遇此境,亦不禁悲从中来。惟吾侪匹夫家国之命脉绝续,非作儿女态时也,乃策马不顾而行”。当代影视人类学者鲍江评论道:“庄学本镜头里的阿赛,男孩子气坚毅如昔,但天真已不再,神情显得凝重、忧虑,让人不忍对视。此时的阿赛历经马家*阀兵炙欺凌,她的心绪,作为匆匆过客的庄学本未必能够完全体会,甚至可能存在美丽的误会,但庄学本用镜头与文字写下的阿赛、自我以及彼此的相遇与相处,它所揭示的跨文化相处之道启迪我们后学——‘诚’是成就影视人类学经典不可或缺的前提。”
.甘孜孔萨女土司德钦汪姆
庄学本影集中另一位留影甚多,且在康藏现代史上深具影响力的藏族女性,是四川甘孜县(时在西康省辖下)孔萨女土司德钦汪姆。庄氏与女土司相遇的时间,已是年11月下旬,他作为九世班禅归藏护送行署的摄影师,自年启程,已在青海、甘肃浪迹两年,此时因班禅滞留玉树,中日战争爆发,不得不独自踏上返乡之路。庄学本于11月8日抵达甘孜,在县*府举行的接风宴上认识了德钦汪姆等藏族各部落土司:“这里的酋长是一位妙龄的‘西番’女子,名叫德钦汪姆,很能干大方,颇受她的人民信仰。她的祖母是过去西康著名的女土司,她的叔父是寺中的活佛。”
庄文骏先生(庄学本之子)曾写道:“我在扫描父亲照片时,发现父亲给一个女土司拍下了十多张不同角度的照片。我当时很疑惑:“父亲为什么为这个女土司拍了这么多?原来父亲在南下时,到甘孜孔萨时,见证了一场历史罕见的为爱情而进行的战争。……父亲见证了这一切,并留下了丰富的影像资料,后来资料上关于这个女土司的记录,都是使用父亲留下的照片。”所谓“为爱情而进行的战争”,是指德钦汪姆与班禅行辕卫队队长益西多吉(后更名为孔萨益多)之间的婚事,以及由此为导火索引发的“甘孜事变”;藏学家降边嘉措在其传记作品《最后一个女土司》中,也曾将庄氏列为这场恋情的见证人之一:“可惜心性耿直的庄学本没有发现益西多吉和德钦旺姆正暗生情愫,否则他一定会给他们拍摄一张合影照片的。”但益西多吉随班禅行辕到达甘孜并与德钦汪姆相识是在年1月末之后的事情,根据其日记,彼时庄学本早已抵达康定甚至成都,不应再有机会“见证”他们的爱情,更遑论此后的纷争与战事,不知降边嘉措先生就此事件的信源为何?
虽然未曾真的见证“爱情战争”,但庄学本与德钦汪姆之间,应当是建立了较为深厚的友情,否则,庄氏不会为她拍下十余张照片,其中既有德钦汪姆的个人肖像,也有她与友人在一起的合影,几乎每一张照片中的德钦汪姆都面带笑容,意态闲适。特别是一张距离很近的特写相片,德钦汪姆没有任何华贵的配饰,素颜而微笑地凝视着镜头以及相机后方的庄学本,其温柔、无邪的神情,能够让后世的观看者感受到她内心的纯净。
上述嘉绒、果洛与康巴藏族女性肖像,虽然只是庄学本在-年代西部民族摄影中少数的个案,却能体现出庄氏摄影的艺术成就与学术内涵。从摄影艺术的角度,正如当代摄影研究者李媚所言:“那一张张面孔具有巨大的凝聚力,只要凝视就会被深深地打动,哪怕目光只是匆匆掠过,你都无法不驻足停留。我们被触动的是内心的柔软之处而不仅仅是眼球。”从影像民族志的视角,庄学本的肖像摄影带有鲜明的时代语境,能够成为中国近现代边疆历史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阿赛与德钦汪姆的两组照片,分别对应着她们身处的时代旋涡与曲折的个人命运,前者的人生与果洛藏族部落的苦难纠结在一起,后者则即将迎来那位改变她生命历程、引发各方混战的班禅行辕卫队长。她们留在庄学本影像与文字中那些平和、甚至亲昵的神情和举止,几乎能被称为她们一生中最美好、安宁的时刻之一。
李媚曾有一个疑问:“庄学本的图片有一种摄影人梦想中的境界:自我的消失。我很难想象当那些人们与他双目相对的时候,他们是怎样超越了眼前陌生的照相机和这个汉地男人,而独自存在的?”如果以人类学的观念去理解,我们其实会发现,包括阿赛与德钦汪姆在内,这些影像的留存者并非超越了这个汉地男人,而是与他达成了某种心理上的和谐或信任。鲍江在评价庄学本与阿赛的拍摄关系时认为:“与拍摄对象以诚相待,在田野现场与拍摄对象即时分享拍摄成果,这是庄学本作品的成功之道。通过与相关文字对照,影像反射性由隐变显。这样的呈现传递给读者的就不仅限于通过拍摄对象特殊装束彰显、流于表面的所谓‘他者性’,它还包括以拍摄者与拍摄对象‘相处之道’为核心的作品创作过程及其跨文化语境,甚至还包括在此过程中拍摄者心迹的流露。”简而言之,在面对被拍摄者时,庄学本并没有“自我的消失”,而是用诚意与尊重,成为一个值得对方信赖与托付的伙伴,达成一种“跨越文化藩篱的‘心心相印’”。
二、女性文化调查与处境关怀
除了肖像摄影之外,庄学本在其-年的川、青、甘、康考察活动中,主要的精力还是投诸边地各族群的社会考察与文化记录,社会组织、*治结构、婚姻家庭、物质文化、信仰仪式等均在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