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七十岁,父亲总说力气不如从前了。年轻时去南山挑炭,去城里卖粮食,他都是挑最重的担子,从没听他在我们面前喊过一次累。可是现在,大半袋子玉米,需要别人搭把手才能搬到三轮车上。夏末换季,小菜园的瓜架子下长满了荒草,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没收拾。他整天忙碌在庄稼地里。周末我回娘家,他很高兴,倚在被子上跟我说话,说着说着就打起了呼噜。“怎么就感觉败劲了呢”,他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说,哪里呀,你看你现在的力气也比我大。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两年明显感觉到父亲的衰老。脸上的皱纹深了,背也驼了。这几年母亲对他的抱怨也逐渐多起来:你爹越来越爱忘事,不光脑子不行,腿脚也不利落了……找个借口从家里出来,走向东边的林地和田野。母亲的抱怨像一团乱麻在我的心头撕扯着,扯得我眼眶发酸。一条乡间小径将田野和林地分成南北两个风景带。这些杨树是父亲栽下的,已经长得魁梧挺拔,飒飒生风,儿女长大离家之后,它们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支撑着他,给他乏力的暮年带来希望。走到岔路口,正碰上邻居老哥赶集回来。老哥的年龄和父亲相仿,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走过去了我才突然明白过来,是了,老哥的门牙掉了一颗。牙一掉,说话的时候,风就肆无忌惮地钻进人的嘴里,抢占一席之地。人连要说的话都被夺走,这才是真正的衰老。果然是“败”了。佝偻了腰背,脱落了牙齿,在呼啸而至的岁月里,败给一年年执着拱出地面的荒草和无休止攀缘的藤蔓。人站在那里,眼见得这些昔日的残兵败将蜂拥上来,却没有再多的力气提刀将它们杀退,英雄的光环褪去,只留下一颗挂了霜雪的头颅,耿直坚硬地不肯在人前低下。从他们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那一天拜访一位中医朋友,听他说起人参的功效,我的心一动,有了主意。经过数日筹备,当我带着几根人参和一坛白酒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在灶间准备饭菜,母亲戴了老花镜修补一条旧褥子。我拿了一根人参递给她,娘,你看看这胡萝卜。她推了推眼镜,闻了闻,冲着我笑道:不是胡萝卜,这是人参,我在电视上见过。然后冲着厨房喊,快来,你闺女给你买了一个好东西!父亲进来,她就那样把人参擎着,递给父亲说,看看,是胡萝卜不?父亲笑着接过来,闻了闻,又朝着太阳光仔细地打量一番,爱不释手。问从哪里买的,说这东西可不便宜。说他去东北参观时,听那里的老人讲过,山里才有正宗的野山参,挖参的人明明看到它了,结果走到跟前就没影了,它聪明着呢!讲这些话时,父亲眼睛里闪烁着神采,脸色也似乎红润起来。这样的见闻他平时很少跟我讲,闲情大约需要清闲的日子才会有吧。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大家子老小都指望着他的两膀子力气生活,卑微如青苔的日子,那些他看到的、听来的、想到的故事只能藏在心里,年深日久,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多少了。如果口袋里有按月发放的退休金,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想必他会有另外一番光景。下下棋,打打太极拳,听听公园里的人们唱唱京剧。生活悠闲,有枝有叶,如同熟透了的枇杷盛放在青花瓷盘里,幽雅清香,可以吃,可以赏玩,也可以入诗文国画。或者跟村庄里其他同龄人一样,卸下负累,不再操心劳碌。可是父亲放心不下,他有九亩地要种。他习惯了给大儿子谋划,给小儿子谋划,也给我谋划。饭菜端上来,满满地挤了一桌子。父亲一边吃一边跟我说:“今年,咱家的玉米长得好,雪涵那块地长得最好。”今夏雨水大,很多地块颗粒无收,孙女的地块庄稼长得好,是一种吉祥的征兆,他高兴。我也高兴。我把人参小心地放进玻璃瓶子,掺进鹿茸片和枸杞果,再把白酒倒进去,很奇怪,那人参见了酒立马变得精神起来。*色的酒酿,红色的枸杞果,白色的人参聚集在一起,成为一团明亮温暖的期待。接下来它们要在父亲的房间里沉睡几个月,在收完了玉米忙碌秋播的日子里,听窗外凉月的脚步,听房檐下蛐蛐的弹唱,听父亲沉沉的鼾声,最终它们会成为一种陪伴,代替我温暖父亲接下来的寒冬。那天我在家陪着父母待了好久。父亲一次次给我续茶,我们闲话家常,也计算今年的投入和明年的收成。“活着就得有事干”,这是父亲的话;“我和你奉陪到死”,这是我想起的《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的话。这两句话有相似之处,两句话糅合在一起,让我感觉眼前的这个老人其实没有败。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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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丽丽
刊发于年12月6日《青海日报》第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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